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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穆:旷达逍遥的庄子
生。替他破痈溃痤的,赏一乘车。替他舐痔的,赏五乘车。做的愈臭愈下的,得车愈多。你也替秦王舐了痔的吧?怎么得这许多车!好了,请你快走开吧!但庄周的生活,有时也实在窘得紧。有一次,他到一位监河侯那里去借米。监河侯对他说:好!待我收到田租和房税,借你两百斤黄金吧!庄周听了,忿然地直生起气来。他说:我昨天来,路上听得有叫我的。回头一看,在车轮压凹的沟里有一条小鲫鱼,我知道是它在叫。我问道:鲫鱼呀!你什么事叫我呀!那鲫鱼说:我是东海之波臣,失陷在这里,你能不能给我一斗一升水救活我呢?我说:好吧!让我替你去游说南方的吴王与越王,请他们兴起全国民众,打动着长江的水来迎接你,好不好?那鲫鱼生气了,它说:我只要你一斗一升水,我便活着了。你这么说,也不烦你再去吴国与越国,你趁早到干鱼摊上去找我吧!庄周大概这样地过着一辈子,他的妻先死了。他老友惠施闻讯来吊丧,庄周正两脚直伸,屁股着地,敲着瓦盆在唱歌。惠施说:她和你过了一辈子,生下儿子也长大了。她死了,你不哭一声,也够了。还敲着瓦盆唱着歌,不觉得过分吗?庄周说:不是呀!她初死,我心上哪里是没有什么似的呢?但我仔细再一想,她本来没有生,而且也没有形,没有丝毫的影踪的。忽然里有了这么一个形,又有了生命,此刻她又死去了,这不像天地的春夏秋冬,随时在变吗?她此刻正像酣睡在一间大屋里,我却跟着嚎啕地哭,我想我太想不通了。所以也不哭了。后来庄周也死了。在他临死前,他的几个学生在商量,如何好好地安葬我们的先生。庄周说:我把天地当棺椁,日月如连璧,星辰如珠玑,装饰得很富丽。世界万物,尽做我赍送品。我葬具齐备了,你们再不要操心吧!他学生说:没有棺椁,我们怕乌鸦老鹰吃了你。庄周说:弃在露天,送给乌鸦老鹰吃。埋在地下,送给蝼蛄蚂蚁吃。还不是一样吗?为什么定要夺了这一边的食粮送给那一边?这是你们的偏心呀!庄周真是一位旷代的大哲人,同时也是一位绝世的大文豪。你只要读过他的书,他自会说动你的心。他的名字,两千年来常在人心中。他笑尽骂尽了上下古今举世的人,但人们越给他笑骂,越会喜欢他。但也只有他的思想和文章,只有他的笑和骂,真是千古如一日,常留在天壤间。他自己一生的生活,却偷偷地隐藏过去了,再不为后人所详细地知道。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,就是了。他的生平,虽非神话化,但已故事化。上面所举,也只可说是他的故事吧!若我们还要仔细来考订,那亦是多余了。▲ 庄树鸿《庄子却聘图》但庄周的思想和文章,却实在值得我们去注意。据说在他以前的书,他都读遍了。在他以前各家各派的学术和思想,他都窥破了他们的底细了。但他从不肯板着面孔说一句正经话。他认为世人是无法和他们讲正经话的呀!所以他的话,总像是荒唐的,放浪的,没头没脑的,不着边际的。他对世事,瞧不起,从不肯斜着瞥一眼,他也不来和世俗争辨是和非。他时时遇到惠施,却会痛快地谈一顿。有一次,他送人葬,经过惠施的墓,他蓦地感慨了。他对他随从的,讲着一段有趣的故事。他说:昔有郢人,是一个泥水匠,一滴白粉脏了他鼻尖,像苍蝇翼般一薄层。他让一木匠叫石的,用斧头替他削去这一薄层白粉。那石木匠一双眼,似乎看也没有看似的,只使劲运转他手里的斧,像风一般地快,尽它掠过那泥水匠的鼻尖尖。那泥水匠兀立着不动,像无其事样,尽让对面的斧头削过来。那一薄层白粉是削去了,泥水匠的鼻尖皮,却丝毫没有伤。宋国的国王听到了,召去那石木匠,说:你也替我试一试你的手法吧!石木匠说:我确有过这一手的,但我的对手不在了,我的这一手,无法再试了。庄周接着说:自从这位先生死去了,我也失了对手方,我没人讲话了。其实惠施和庄周,虽是谈得来,却是谈不拢。有一次,两人在濠水的石梁上闲游。庄周说:你看水面的叁条鱼,从容地游着,多么快乐呀!惠施说:你不是鱼,怎知鱼的快乐呢?庄周说:你也不是我,你怎知我不知鱼的快乐呢?惠施说:我不是你,诚然我不会知道你。但你也诚然不是鱼,那么你也无法知道鱼的乐,是完完全全地无疑了。庄周说:不要这样转折地尽说下去吧!我请再循着你开始那句话来讲。你不是问我吗?你怎知道鱼的快乐的。照你这样问,你是早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了,你却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,我是在石梁上知道了的呀!这里可见庄周的胸襟。惠施把自己和外面分割开,好像筑一道墙壁般,把自己围困住。墙壁以外,便全不是他了。因此他不相信,外面也可知,并可乐。庄周的心,则像是四通八达的,他并没有把自己和外面清楚地划分开。他的心敞朗着,他看外面是光明的,因此常见天地万物一片快活。又一次,他们两人又发生辩论。惠施问庄周,人真个是无情吗?庄周说:是。惠施说:没有情,怎算得人呢?庄周说:有了人之貌,人之形,怎不算是人?惠施说:既叫是人了,那得无情呢?庄周说:这不是我所说的情!我是要你不要把好恶内伤其身呀!这两番辩论该合来看。惠施既自认不知道外面的一切,却偏要向外面事物分好恶,那又何苦呢?庄周心上,则是内外浑然的,没有清楚地划分出我和外面非我的壁垒。他在濠上看到鯈鱼出游,觉得它们多快乐呀!其实鯈鱼的快乐,还即是庄周心上的快乐。那是自然一片的。不是庄周另存有一番喜好,那鯈鱼之情羼杂在里面。照他想,似乎人生既不该有冲突,也不该有悲哀。庄周抱着这一番他自己所直觉的人生情味要告诉人,但别人哪肯见信呢?说也无法说明白。所以他觉得鹍呀!鹏呀!雉呀!鱼呀!一切非人类的生物,反而比较地像没有心上的壁垒,像快乐些,像更近道些,像更合他的理想些。他只想把他心中这一番见解告诉人,但他又感得世人又是无法对他们讲正经话,因此,他只有鹍呀鹏呀,借着鸟兽草木说了许多的寓言。他又假托着黄帝呀!老子呀!说了许多的重言。重言只是借重别人来讲自己话。其实重言也如寓言般,全是虚无假托的。他自己也说是荒唐。庄周的心情,初看像悲观,其实是乐天的。初看像淡漠,其实是恳切的。初看像荒唐,其实是平实的。初看像恣纵,其实是单纯的。他只有这些话,像一只卮子里流水般,汩汩地尽日流。只为这卮子里水盛得满,尽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完。其实总还是那水。你喝一口是水,喝十口百口还是水。喝这一杯和喝那一杯,还是一样地差不多。他的话,说东说西说不完。他的文章,连连牵牵写不尽。真像一卮水,总是汩汩地在流,其实也总流的是这些水,所以他要自称他的话为卮言了。但庄周毕竟似乎太聪明了些,他那一卮水,几千年来人喝着,太淡了,又像太冽了,总解不了渴。反而觉得这一卮水,千变万化地,好像有种种的怪味。尽喝着会愈爱喝,但仍解不了人的渴。究不知,这两千年来,几个是真解味的,喝了他那卮水,真能解渴呀!你若不信,何妨也拿他那卮子到口来一尝,看是怎样呢!◎本文摘自钱穆《庄老通辩》,图源网络,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注明。
钱穆:旷达逍遥的庄子